编者按:旅日学者李长声先生的《日本简体字》一文是专为本报创刊七周年而作,在此特表衷心谢意。
不清楚日本究竟有多少种华文报纸,感觉多得很,可能全部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东渡的大陆人创办的。就我读到的三、五种来说,只有《日本新华侨》使用简体字,因而就奇怪:为什么那么多报纸不使用大陆通行的简体字呢?
我是读简体字长大的。年轻的时候友人认得繁体字,而练过书法的,还写得来,很是佩服。后来读一点古籍,渐渐也“识繁”,但前些年给台湾《中国时报》写专栏,用繁体字写,一个简体字要应对好几个繁体字,体认到看着容易写来难。在东京也时而为华文报纸写小稿,本来是“写简”,被报社变换为繁体字,为什么偏要多此一举呢? 想来不少国人都和我相差无几,认识繁体字充其量是读过几本港台武侠小说的水平。而且,署名也给改成繁体,有违名随主人的古训。事关民主,若是日本人,就要不满以至抗议。前几年有个叫吉目木晴彦的,获得芥川文学奖,报纸广为报道,过了几天,吉字改为上横短,下横长,因为本人说他是这么姓的。后来又改回上横长,下横短,大概本人又觉得从众为好了。日本的汉字,例如富字,有写宝字盖儿的,也有写秃宝字盖儿的,岛字的山不单坐在腚下,还有压在顶上或立在旁边的,须照写无误,他们才真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。
中国简体字至少已教育两代人,以后渡海而来的,也只认得简体字,大家不可能走出国门,拍拍屁股就把简体字都留在大陆,到日本这个广阔天地来接受华文报纸的繁体字再教育。听说日本已办起两所孔子学院,冠以孔子之名,恐怕学与用也是简体字。在日本成长的华裔子弟将来回大陆就学或做事,除了在学校掌握的日本汉字,在华文报纸上混个眼熟的不伦不类的繁体字,还不得不三学汉字——中国简体字。汉字归属,文化定位,意识认同,说起来兹事体大,华文报纸不是“弃垃圾”(广告纸),既为公器,却像捡了宝贝一般,苟延早就该过时的汉字环境,似乎以永远把简体字封闭在大陆之内为能事,而后快,到底何所思,何所忆呢?
批评汉字简化的人往往拿阻碍与海外华人交流说事,实际上,而今海外华人的主体已经是简体字造就的人群。汉字简化本来由国民党政府开头,后来是敌人拥护的就反对的意识作祟,在台湾非坚持字体之繁不可。两岸交流日见其盛,台湾也势必多用简体字,因为避繁就简是人的自然心向。或许渐渐像日本一样繁简并行,从而混成一套行之有效的字体也说不定。简体字难免有不如人意之处,固然不可能走回头路,但也不可以一条道跑到黑,起码小、中学课本应该用繁体字教授古诗文,以弥补简体字的过失与不足。
国人往往误以为日本一如既往地使用繁体字,把字写繁了就能够“笔谈”沟通,这是高估了他们现今的汉字教养。19世纪后半日本被迫打开了国门,惊见字母,从此汉字就成了替罪羊,负载着东方之所以落后于西方的原罪。明治政府的文部大臣森有礼甚而打算让日本改换门庭,跟随欧美说英语,反倒是美国佬告诫他,这可是牵扯到种族的大事,万勿妄动。这个“国语问题”,辞典也列为词条,不单是字数限制,字体简化,还有狗尾续貂似的假名跟汉字搭配,比我们的问题更繁难。战后,日本人说战后,相当于我们说解放后,解放后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,而日本战后被美国占领——占领者认为,汉字用得多,文盲多,就容易发动战争,便怂恿日本废了汉字,据说这才是百废待举,1946年却匆匆公布“当用汉字表”的背景。字数限定一八五○个,没有了侦字,侦探小说从此改称推理小说。1981年又公布“常用汉字表”,字数为一九四五个,读完初中会写一千个汉字。日语汉字的特点是一字多音(如生字有十多种念法),同音多字(如高度、光度、硬度听来都一样),减少了汉字使用,不少词汇或者被丢掉,或者被改动,如灌木不叫灌木叫低木,渎职不说渎职说污职。当初魅字也没有入表,魅力写起来一半假名一半汉字,作家山本有三说:要是没了魅字,日语的魅力也就没了。
不过,日本关于语言文字的规定不是硬性的,基本以康熙字典为准,个人仍不妨我行我素。作家如丸谷才一照旧用过去的方式遣词造句,随笔写得好,却毕竟给习惯于新式用法的读者添乱。我们中国人被书同文、车同轨练成大一统禀性,讲究中规中矩,就觉着日本把汉字用得乱糟糟。例如证字,有的证券公司不用右边简化为正的字,用繁体,右边是登,股市攀登而上,但说不定也暗含不正才能发的歹意。短腿男演员武田铁矢写矢字小心翼翼,唯恐一出头就变成失,前面的铁字已经失了金。铁道公司苦于赤字,把招牌上的铁字写成金与矢,射金,附近的小学生照着学,被老师打叉。
日本报纸上使用频率最高的十个字是日、一、国、十、大、会、人、年、二、本,字体都完全和中国简体字一样。传闻我国简化这个国,当初囗里面是王,但人民当家作主,岂容王其间,一位大人物就让加一点,但日本国里早就写作玉。又听说卫的简体来自日本片假名。反对语言文字改革,日本百余年来代不乏人,如十年前去世的评论家福田恒存,指斥所谓改革绕来绕去是想用假名或罗马字把日语表音化。近年高岛俊男谈论日本人与汉字,惋叹日本拿来汉字,是因为偏巧在中国旁边,倘若旁边是英国,拿来的早就是英文。可是,万一处在现今尚未走出热带雨林的民族旁边呢?日本拿来汉字或许是不幸,但好像这种拿来主义的心态更不幸。高岛专攻中国语言文学,认为日语是畸形的语言,但已经成熟,改也不可能,所以汉字该用还得用,唉,尽可能少用吧。这可真叫没法子。